黄腾辉的绘画，在30余年中，题材跨越花卉、人物、都市、山峦和海天，形式则变化于表现主义、野兽主义、印象主义等流派之间，神出鬼没，难以概括。但是，我们总观他的画作，可以发现黄腾辉笔下无论题材与形式如何变异，有一条红线是坚定不变的，就是他以一种动人的真诚与天真之心，永远描绘着小王子式的对一朵玫瑰的爱之梦想和忠诚。

　　美学家宗白华有一首著名的短诗《世界的花》。该诗说道：

　　世界的花，

　　我怎忍采撷你？

　　世界的花，

　　我又忍不住要采得你。

　　想想我怎能舍得你，

　　我不如一片灵魂化作你！

　　诗人与花有如此深刻的情感关联，一朵花即是一个世界，“世界的花”。这是诗人将灵魂化成花，他吟咏花之情、花之意、花之神，吟咏的也正是他自我芬芳隽秀的灵魂。无论具象与抽象，玫瑰就是黄腾辉画笔下的灵魂之花，他生命的世界之花。

　　我们上文所称的“小王子”出自法国作家圣修伯里童话小说《小王子》。在这部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小说中，成年人的功利理性以算数的方式看待世界，而小王子却以天真自然的眼光看待世界。《小王子》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如果你对大人说：‘我看到一座漂亮的红砖房，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屋顶上有许多鸽子。’那他们想像不出这座房子是什么样的。你必须说：‘我看到一座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惊叫：‘哇，多漂亮的房子啊！’他们就是这样子的。别埋怨他们。小孩对大人应该宽宏大量才是。”在这种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对照中，小王子为我们摘下成人看世界的功利眼镜，让我们重拾儿童天真好奇的眼光，捕捉我们久已泯没的童真梦想之星。小王子让我们懂得世界原本是一个精彩的感性王国，它让我们各自拥有一口情感的深井和一个独属于自我爱情梦想的星星——在这个星星上，开放着一朵因为自我的爱而独特而美丽的玫瑰。

　　黄腾辉画作用笔奔放、狂野、大胆、简洁，构图往往出其不意，纯粹而强烈的色彩和肆意挥霍的激情传达着他的艺术理想。初看黄腾辉的绘画，我们很可能会将它们归为现代绘画先驱大师的追寻者，也可能认为它们在形式与内容的二元对立中，更偏向于追求形式的变异新奇，从现代艺术的形式革命运动中冲破出自我的绘画道路。的确，黄腾辉是表现出明显的抽象倾向和形式变新追求的，这也确实可以将他纳入20世纪现代绘画的形式革命的追随者之列。但是，较为完整地考察黄腾辉的绘画，我们会发现，他对于师法的先驱大师及其艺术手法，是有自我独特而执着的选择的。黄腾辉的绘画，在笔墨挥霍、色彩浓烈的描绘中，表现了德国表现主义的狂飚风格，而布色具有强烈的装饰性和率性奔放的节奏感，表现着马蒂斯式的原始狂欢气质。当然，黄腾辉绘画构图，夸张任性，在游戏调谑的抽象中又展示出深沉执着的写实意味，这显然是从梵谷和塞尚获得的艺术灵感。从艺术形式追求而言，黄腾辉为什么不离开现代艺术的先驱大师，追随更晚近的大师（比如毕卡索和达利）呢？我个人认为，黄腾辉在灵魂中坚守着一朵独属于他生命世界的玫瑰——这朵玫瑰是他人生梦想与挚爱的原点，这个原点建筑了他的生命世界。

　　梵谷在抽象运动酝酿时期，明确表示反对将艺术创新作为抽象主义的形式革命运动，他认为自己要描绘的是弥漫着大地气息的纯朴实在的乡野世界。观看梵谷的绘画，我们看到明显相对于传统的抽象化风格，但是，这是独属于梵谷的绘画语言，它们无比真实地展示独属于梵谷灵魂中的世界图景，它们如此真实，不仅传递了画家生命的激烈和颤栗，而且呈现了大地的粗砺坚韧。在梵谷的绘画中，尽管色调千变万化，但是永远能使我们感受到生命的炽烈冲激，这是一种向日葵式的生命灵魂的艺术表达。梵谷的《向日葵》系列，创作于他人生和艺术重合的巅峰时期（1888-9），这并不是偶然的。同样，黄腾辉绘画中的形式变新追求和抽象化风格，并不是形式主义的抽象追求，而是独出于他的生命感触和心灵渴望——在他的画作中，具象与抽象，有形或无形，都向我们展现着他所体验和理想的玫瑰之爱与梦想，奇思妙想，炽烈天真。

　　在这个无限的大千世界，画家只能描绘非常有限的局部景物。一个卓绝的画家，所能奉献于当代而传播于后世的，不是他有多少画作，描绘的景象多么广泛，而是他对所生存的世态与景物有自我独特深刻的体验，有特别的情怀寄托于景物，并且借景物的描绘抒写出他的情思与梦想。中国古人说“无画处皆成妙境”，究其根本是指有形的绘画彰示出无形的幽幽情怀。绘画的真谛，是真——真有所爱，真有所感，真有所思，从而笔底真气洋溢。黄腾辉的绘画，没有职业画家的匠气，不专横造做，他是真气挥洒。因为这份纯粹的真气，他绘画中的景物，不仅天然散射着浓郁的激动人心的绚丽气氛，而且含蕴着-深深的宁静与沉稳。

　　艺术的妙处，不止于娱人耳目，而且要陶冶人心。我观黄腾辉的画作，在激赏他执着描绘玫瑰之爱的炽烈天真的同时，特别为他在绘画中透露的那种静谧的沉稳意绪感动。这是曾经沧海的从容，更是真爱无悔的自信。这种“静”，是王国维所谓“由动之静后而得之”，是一切热烈艺术由以卓绝的深根。艺术之本，不就是对世界的深刻体验和于人生之爱的坚执信念吗？所谓“静”，就是对这艺术之本的无豫执着。我以为，黄腾辉的绘画，筑基于艺术之本，我们欣赏他的绘画，正可以得到陶冶并向艺术之本回归。在当代世界的繁乱境遇中，黄腾辉得到《小王子》的启迪而寻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玫瑰之爱”，是幸运的。然而，我们从黄腾辉的画作分享到“小王子”的炽烈天真和理想情爱，难道也不是人生沧茫中得到了一份特别的幸运吗？

（作者系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美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国际美学协会主席，中华美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