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天中我沉浸在腾辉的艺术世界里，一如腾辉沉浸在他的《小王子》的宇宙中。

　　偶然的机缘，我认识了台湾著名油画家黄腾辉先生。腾辉绘画主题主要是玫瑰，作品的思想深受上世纪上半叶法国文学家圣修伯里的影响，尤其是他的代表作《小王子》几乎成为腾辉智慧的来源。然而腾辉以他的画笔，拓展了《小王子》的世界，他从《小王子》中携来一朵玫瑰——天下有万万朵玫瑰，他只撷取一只自己以生命“浇灌”的玫瑰，尽情地宣泄他奔突的情感和清醒的觉性。（继续阅读）

　　腾辉先生被人们称为“玫瑰艺术家”。他倾心玫瑰，他的事业与玫瑰有密切联系，但他的画不是在为情人们所喜爱的花卉作图解，而是以玫瑰去映照自己的心灵，打开一条如玫瑰般灿烂而忧伤的通道，去看人的生命的图景。小王子说：“最有价值的东西，是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的，得用心去看。”玫瑰的图像世界蕴涵着他的生命哲学，他的生命理想。

　　看这朵花，她开时是那样绚烂，却这样倏然凋零，永远沉寂在历史的时空中，足堪可怜！有没有一朵永远不凋零的玫瑰，就在你的心中开放？腾辉的画告诉我们，这样的花儿确然存在。他的画，就是要在这永不褪色的玫瑰中沉淀心灵、注入理想。

　　燃烧，是我读腾辉玫瑰系列首先产生的印象，他的生命激情熊熊燃烧，炽热的心情触之可感，飞舞的彩笔也似在燃烧。我最喜他的一幅《燃烧的玫瑰》，这是一幅能够代表他的艺术水准、他的人生哲学的绘画。这幅画满纸殷红，灿若云霞，似花瓣又非花瓣的红在飞旋，他诗中说：“我们必须保留浪漫的心灵。”朴实的话语，却是滚烫的话语。他的画，带着我们啼听玫瑰的浪漫。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的玫瑰系列就是为浪漫而专设的，浪漫一语，岂可轻言哉！浪漫不是手举玫瑰的情人挂在嘴边的言辞，而是生命的狂舞。他理解的浪漫，这个由《小王子》哲学带来的浪漫，是一个与灰色的人生格调相对的概念，它要使人振起精神，直挂云帆。他要将人从琐屑、物质、机心等篱樊中拯救出来，直面生命的云霓。浪漫，给予玫瑰以“永不褪色”的特质。在浪漫中，突破表相世界，荡涤欲望沾滞，多一些虚幻，多一些联想，多一些不切实际，多一些瑰丽。短暂而脆弱的人生最容易使人染上灰色的格调，最容易促使人去铸造攫取的性格。满腹忧伤的情怀，才会喜欢看落日；念念于得失之间的灵魂，才会对流光特别敏感。人生无常，生年不永，岁月灰暗，江湖永不安宁，人不识我，人不怜我，将我抛弃到世界的边缘，我是世界的弃儿。于是，我没有了理想，只有嗟叹；没有了快乐，只有忧伤；没有了笑容，只有眼泪；没有了平宁，只有惶恐；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只有黯然神伤的自怜。这样的人生是可怜的人生，惘然的人生，混乱的人生，也是废弃的人生。

　　腾辉说得真好：“我不能冬天会来，就放弃了春天的浪漫等待。”他的画告诉人们，不要消失在忧郁的丛林中，要注目生命中那灿烂的云霓。

　　我在研究中国传统文人画的过程中，发现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内在的浪漫，浪漫几乎是艺术家的天性，没有这点，局促，扞格，与物相刃相摩，哪里会产生真正的艺术。渊静的倪云林，晚号幻霞，云霞般的灿烂，不是外在的表相，而是生命根源处的腾踔，他要在烟霞之外求烟霞。他画一幅桃源图，画面上并无桃花，他题诗说：“源上桃花无处无。”

　　腾辉也是在玫瑰之外求玫瑰。读腾辉的画，他总觉得，他在举起一朵玫瑰，一朵并不在乎你喜欢与否的玫瑰，一朵任凭风刀霜剑肆虐皆怒然而放的玫瑰，一朵充满着带泪的笑容的玫瑰，一朵迎着新世界朝阳的玫瑰。他画玫瑰的舞，画满山的玫瑰园，满园春色。画面突出一个“满”的感觉，要的就是那种充满圆融的感觉，

　　他用彩笔，还原褪色的人生；以意念，招来深渊中的潜蛟。就这样，他依这朵玫瑰，在深海中等待回音，在旷天中放出鸽哨，在世海里洒落足迹。他在玫瑰的世界中，或而狂喜，或而悲伤。玫瑰，几乎是他今生的约会，面对晨露，面对繁星，面对山间的轻风，面对天边的流云，他狂喜。他诗中说：“炽热的我，固执地走进玫瑰交错藤蔓的捆系，往往直到无法负荷。”他的玫瑰，是一种带血的呼唤。

　　读他的画，几乎给我一种幻觉，看到他在一个晚上，去数着星星；沐浴晨曦中微光，他曦发向阳狂啸；日落黄昏中，他伴着云雀轻鸣。阳光下的生命没有忧郁。他的画有一种贵族气质。不是身份上的高贵，而是不落凡尘的气势。他的一组浪漫玫瑰情系列构思值得揣摩，其中第七幅画玫瑰，如一个张开臂膀的姑娘，拥抱世界，这里有无尽的笑容，真是热烈而芬芳。

　　我还喜欢他的玫瑰系列所铸造的另一个关键字：寂寞。

　　这绚烂的玫瑰，透过他寂寂的目光，显示出空无之特性。这是一朵似有若无的玫瑰，他将其称为“无之玫瑰”。那不会为岁月勾去、不为拥有者握取、不为品赏者左右的玫瑰，总是在自在开放。这就是他所说的寂寥。“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韦应物这首小诗描写的境界，在腾辉的画中真有得见。

　　我在文人画的研究中，曾注意的是这寂寞。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是中国文人画的灵魂，也可以说是那些臻于很高境界的艺术的特性。寂寞，是一种脱略尘俗的、清新的、迥然独立的，不落凡尘的特性，在寂寞中内在品赏，在寂寞中自珍自摄。寂寞的艺术，创造一个无尽的时空，任由灵魂而回旋。寂寞，是灵魂在轻吟。它不会低眉求宠，无须等待垂怜，挣脱时间老人相牵之手，独自前行，浪迹天涯，放旷世界，没有边际，没有消歇。人生而孤独，生而寂寞，为寂寞而生，也是为真性而生。

　　腾辉的寂寞不是寂然不动，而是一种深层的生命腾迁，人与绵延的时间照面，形成了极大的张力，不是形式上的张力，而是心灵深层的呼应。寂寞，其实包含灵魂深层的呐喊，悄无声息中有灵魂的分辩。

　　叩寂寞而回音。腾辉的玫瑰系列在寂寞中求回音。他有多幅画“回音”的作品，欲追求千古的回音，宇宙的回音。他诗中说：“我，寻着思念的回音，呼唤那尽我所有的色彩激情。”他最崇拜的圣修伯里驾着飞机不知落于何方，没有了回音，永远寂寥在历史的天幕中。但腾辉似乎一直不忍心接受这个现实，这个伟大的灵魂怎么会就这样寂然而去？其实，腾辉的画就是在画寂然中的对话，那个伟大的灵魂并没有真正逝去，人类中一切伟大的智慧都不会倏然而去，这天地间清越的声音都不会消逝。他的“回音”，就是真心与宇宙的对话。在他的画中，你见得，在深邃大海里，无数鱼在游弋；在浩淼的天空中，繁星在闪烁；灿烂的玫瑰园中，玫瑰花儿向着太阳而倾倒。这是芳菲的对话。

　　腾辉先生玫瑰系列中的浪漫和寂寞，其实都是为了回到自心。他的画只为这个“自心”而设。这是腾辉艺术给人的重要启发。这个“自心”那么独特，那么骄傲，那么纯粹，那么尊贵，无所攀系，它是横在深海中的自我，是浮游天地中的真性。他的“今夜玫瑰”，是这样的静谧幽深。

　　他说：“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像自己一样，那么独特和珍贵。”正因此，他的浪漫是深心中的浪漫。色彩缤纷，热烈奔放，只是表相，他要画的是他的生命感觉，画他挣脱一切而独立的精神，他常常是满脸泪水地图写他的玫瑰，原是表达深心的感动。他与自心对话，那朵永不凋谢的玫瑰，就是自心，那个内在真实的自我。如禅诗中所说：“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且向灵山塔下修。”

　　玫瑰乃至天底下一切美好的存在，都是暂时的，瞬间即逝的，无常的。腾辉的画追求一种仙灵意识，童话般的纯净无染，神话般的超凡幽深。他要展示生命的充实、丰满、宁静、高贵、灿烂和幽深。他时而莞尔一笑，时而卒然高蹈，只在这自心的腾踔。他要借灿烂的玫瑰，留住永恒，留住活力，留住生命的明艳，留住世界的幽深。

　　腾辉在浪漫和寂寞中，寻找归乡的路。

作者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